這篇沈君山 先生的 大作,有提到  

「至少像我,雖然明知『持分明知不能證真如』」。

 

所以說,人到了某種生命層次,證真如 是生命中必然要面對學習的大事!

因為證得真如,方知 自己的本來真面目,方知  真正的我;而證得真如「開悟了」,不是一般外面誤傳的,開悟了就成佛了,就誤把「開悟」當作生命學習的結束;其實剛好相反,因為「證得真如--開悟」,它僅是生命學習修行的入門,所以禪門家才說「悟後起修」。

 

以下是轉貼文章:

沈君山,著實不愧他頭頂的光環。面對生命中最大的挑戰,還能有心、使力、既詼諧又造福他

人地行文傳發。高度推薦閱讀。

 

 

二進宮(作者:沈君山)

 

人年紀大了,進進出出醫院是難免的.但是在這個人生來死去都會經過的地方,卻是有

差別待遇的.

 

還沒看過沈君山校長文章的人,或許看過日劇白色巨塔,也或許讀過侯文詠寫的白色巨

塔.每天渾渾噩噩過日子時,生死似乎沾不上邊.但是當親戚朋友生病的生病,走的走,想起來很多

嘆,這些面對生死的課程是我們每個人的必修.

 

看沈校長冷靜理性地面對自己的生死問題,雖然二度中風,仍行文分享在醫院受到的不

同待遇;我真的覺得醫生除了要有醫術,醫德也真的是不可或缺;今年才立了一個倫理牆的臺大醫

院,這篇文章真是一個最大的諷刺;這個巨塔,只怕不會有弭平的一天。總之,還是希望大家

看看這篇文章,願大家都平安

 

 

《二進宮》是一齣平劇的劇名,講明朝一位大臣二度進宮,幫助皇后、太子奪回皇權。

此處我借來敘述二度中風的經過,與病中感想。世上二度中風能活下來的本就不多,還能寫文章的就

更少了,所以本文有些「獨家」的味道,彌足珍貴的。

 

在生死相關的重大問題上,還自作清高不去找關係是十分愚昧的

 

我第一次中風是六年多前一個星期六下午,下著毛毛雨的一個傍晚,自己拄了雨傘走進

急診室報到。因為是週末,只有一個值班的見習醫生在,他看了一下,拿不定主意,說分不清是溢血

還是栓塞,要觀察一下,讓我到一個小房間的病床上去休息,卻不知這一休息就休息了近二

十個小時。當然不久家人也來了,但因為沒有經驗,既然醫生說觀察就只有觀察;到了第二天中午,

手指腳趾漸漸全不能動了,才緊張起來,打電話給原本相識的副院長。他馬上來了,但他是

腸胃科醫師,只有再去找真正的腦科專家,下午四時才開始緊急處理。後來回想這段經歷,當然十分

氣,但再想想,自己也不是沒有過失,那個小醫生犧牲了週末來值班,他的知識經驗或

許只能作這樣不做不錯的處理。事已至此,只有調整自己,去適應未來。但汲取了一個教訓:在生死

相關的重大問題上,還自作清高不去找關係是十分愚昧的。不過這教訓代價太大了。

 

中風後兩、三週,是最難熬的時刻,病情穩定了,也知道以後大概的生活限制,覺得像

忽然掉進一個泥沼,而且以後一輩子都要陷在這個泥沼中,心裡非常恐慌不安,總想理出個頭緒來,

就問主治的醫師,以後可能的變化。

 

醫師經歷多了,了解我這型凡事不弄清楚就不甘心的人,就老實地對我說,復健有空

間,但也有極限,而且二次中風的或然率,要比一般人高,五年內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的再發機會,主

要看你自己。這些冰冷的話,他用非常誠懇的態度說出來,使我覺得他沒有騙我,沒有把我當

傻瓜。那我也得面對現實。生死的問題,我過去想過,也參加過一些安樂死之類的討論會,有一定的

哲理認識,但那是「學術性」的,談的是別人的事,現在臨到自己身上,得落實的規畫一

下,先想「死」,想了三條,寫成生命遺囑的法律形式,大意是:

 

「我確信如何處理個人之生命乃個人之基本權利,因此在因病或其他原因使本人身體受

到傷害:

一,此傷害使本人陷入長期痛苦而無法正常生活之狀態

二,此狀態將無法復原

三,維持延續生命對家人及社會造成沉重之負擔

在上述情形皆確定時,本人希以積極方式有尊嚴地走完人生,屆時或將尋求相關人士直

接或間接的協助,以尋求生命之終止,為避免上述人士負擔道義上或法律上之責任,特此立遺囑。」

 

構想此遺囑時,我是以二度嚴重中風病人的情況做參考,在復健病房,每天都可見到這

樣毫無尊嚴也沒有意義拖延著生命的病人。遺囑寫完後,分送給律師和有關親友,也寫在《浮生後

記》第一章裡。這樣,把如何死規畫好了,心裡落實很多,就來處理如何生。那可複雜得多,

單求生並不難,但要生得有生趣有生機卻不容易,著實過了兩、三年才調適過來。

 

第二次中風忽然降臨,伸手去拿電話,手指卻不聽使喚

 

最近兩年生活非常單純,大部分時間在清華,每天早上一、兩個鐘頭寫文章,或在電腦

上打打橋牌、下棋,下午就做復健,散步,每星期來台北兩、三次,處理三個基金會的事,一年出國

兩、三次,像我一個月前就剛到美國看孫女兒,生活調適得很好。但不知道,突然,第

二次中風忽然降臨到我頭上。

 

第一次中風之後,妻帶著兒子曉津在台北讀國小,跟建構式數學奮戰,我獨居在新竹,

請個管家照顧我三餐。八月五號禮拜五晚上上床時,已經覺得腳很重,但不知已是二度中風的開始,

半夜兩點多想起來如廁時卻爬不起來,才知事態嚴重:「我再次中風了。」

 

當時第一個反應是打電話找人,但也知道只有力氣打一、兩個電話,所以找的人一要可

信賴二要能幹,會安排,不會亂。我直覺的想到紀政,她和我二十五年前有過一段熾烈的感情,現在

還是最堪信賴的朋友,曾在我第一次中風時全力幫助我復健,而且她各方關係也好。

 

我伸手去拿電話,手指卻不聽使喚,電話機在面前,就差那麼一點兒。我嘆口氣對自己

說,這也許是我此生最後一個電話,現在不打,力氣只會越來越小,就再也打不成了。我深吸一口

氣,沉思默念一番,猛的手伸出去,這一伸,似乎長了半個手臂,居然觸到了電話。但卻無法

打,只好用力將電話勾過來,茶几上東西乒乒砰砰打翻,也顧不著了,一寸一寸把電話勾到眼前。屋

內暗暗的,開燈是無力的了,只好閉著眼,按著方位,一個個把號碼按下去,頭兩次都撥錯

了,而且錯到同一個號碼,一個半夜被吵醒的倒楣人,第一次他還耐性解釋說打錯了,第二次火大

了,就直接開罵,用閩南話罵,我沒聽懂,咕嚕咕嚕的回答,他大概也沒懂,只好在此補個抱

歉。

 

等待送醫急救的二十分鐘內,作了三個重要的決定

 

第三次重複默想一番,確定了號碼和方位再按。這次響了,可沒人接。我耐心等它一直

響下去,終於有人接了,有點睡意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是紀政,鬆了一口氣。她說請問是誰,我說

我是沈君山,我中風了,這下她清楚了,馬上醒過來:「你中風了?」我說「是」,心裡一

塊石頭放下,知道打通了。

 

不到二十分鐘,管家、一一九都被紀政找來了,這段時間中我想了一想,接下來該怎麼

做。決定了三點,一是先送新竹馬偕急救,再送台大,馬偕離我家只有三、五分鐘的路,但接下來一

定要送台大。二是到了馬偕,我請他們用最強的藥打點滴,醫生卻只願打點滴,值班的都是

實習醫生,但第一時間處理幫助很大。三是等紀政從台北趕下來再上路,因為我知道沒她,即使早點

到台北,也一定找不到病床。果然不久後台大打給馬偕,說病人別來了,沒病床。紀政馬上

打電話給葉金川,他是台大畢業的校友,人緣又好,一調就調到病床。我這三個決定都很重要,一是

去台大,因為在醫院的倫理,一個醫生開始處理了,別的醫生都不願意再碰,而我知道我的

病歷都在台大;二是馬上打抗栓塞的點滴,我有經驗了,中風重要在頭幾分鐘,雖是慘痛的經驗,總

是識途老馬;三是在馬偕等紀政,沒有她,隨便找一個人不行,紀政從陳水扁到工友,大家

都認得她。

 

到台大,照了核磁共震、超音波等等。從前主治我的醫師在美國,還沒回來,別的醫生

不願碰,但葉金川有個朋友黃教授替我看了,說很嚴重,中風的地方在腦幹,就給我先做處理。

 

我用茫然的眼光看著他:三加二啊?喔,等於四!

 

有個小插曲滿有意思,我這一路上過來,一直碰到實習醫生,每個人都用一枝鉛筆在眼

前晃來晃去,左晃到右,右又晃到左,讓我的眼珠跟著動,然後問我兩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三

加二等於多少?」大概是試我的神智清不清楚。但他們每個問題都一模一樣,到了第五個

人,我厭煩了,這次是個大概七年級的實習醫生,又問我三加二等於多少,我看了他一眼,決定跟他

開個玩笑,就說三加二等於四。他吃了一驚,問我:「三加二耶,等於多少?」我故意扳著已

經漸漸不能動的手指,用茫然的眼光看著他:「三加二啊?喔,等於四。」

 

他好緊張跑了出去:「沈教授不得了了,他說三加二等於四!」這時來了個年紀大一點

的醫生,我向他神祕笑了一下,他才知道我在搗蛋。

 

另外一件趣事,是後來發生的,到了台大醫院,護士們告訴我,林志玲就住在樓上,我

開玩笑說,能不能看她一下,這當然不可能,說過也就算了。但次日,管家從新竹趕來,卻弄到一張

林志玲的海報,把它貼在牆上。妻看見了,十分不以為然,說:「滿身掛了瓶瓶罐罐,牆上

還貼林志玲,太不相稱了,也顯得輕浮。」我那時還能模糊不清的說些話,就辯稱:「現在整天都看

些醜陋古怪的形象,包括鏡子裡的我,晚上瞄一眼林志玲,才不會做惡夢。」主治醫師是十

分通達的人,聽了我的辯解,嘻嘻的笑出來,接著說:「也對,對心理健康有益,我們就讓林志玲做

中風小天使,掛在牆上無妨的。」病房裡面醫生最大,有了他的御批,就萬事合法了。消息

傳出去,送花的朋友們少了些,送林志玲海報的卻一大堆,現在(中風後兩週)我有十三張林志玲的

報,看來可以開特展了。

 

與其成為植物人或四肢癱瘓,不如讓我走

 

星期六清晨坐救護車到了台大,原來的主治醫師還沒回來,並且也要等檢查的結果,黃

醫師先給我開了一般的藥。星期一主治醫師從國外回來,一切檢查也都出來,會診之後,主治醫師告

妻,情形不樂觀,第二次中風,又是中在腦幹部分,再延續下去,可能全身癱瘓也可能

危及生命。他建議用血管攝影再徹底檢查一次,如果大血管有問題,馬上開刀,小血管有問題,用抗

凝血劑,這都是危險度很高的,尤其開刀,也許只有一半一半機會,要她具結,醫院會盡力

做,但不能負責。妻說君山的生死觀她很清楚,還早寫好了生命遺囑,她簽字沒問題,但現在他自己

神智很清楚,你不妨問他。主治醫師是很通達的,也看過《浮生後記》裡面講生死的一章,

就來問我。

 

我說一切聽你的,但有個但書,作為我們的君子協定。在救護車從新竹上來時,我仔細

的想過,在選擇的順位上,倒過來排。〈一〉昏迷不醒的植物人,〈二〉四肢癱瘓,第三才是死亡。

因此要他答應我,假如不行的話,與其成為植物人或四肢癱瘓,不如讓我走,這樣不至於連

累他人,自己也痛快些。主治醫師爽快的答應了〈一〉,換句話說,若成為植物人,就讓我走;但無

法答應〈二〉,他說這不合法,他不能做違法的事。

 

 

 

我想了想確實如此,法律走在倫理後面,倫理走在科技後面,這是人自找的麻煩,本來

「天」幫你解決的問題,硬要人定「勝」天,但其實人只能在戰役上勝天,永不能在戰爭中勝天

(Win

the battle, not the war),廿世紀人定「勝」天已臻極致,環保、生態、生死都引

出種種問題,廿一世紀就要人定「和」天,但科技跑太快,法律倫理都跟不上,我既然只活到廿一世

初,就要遵守廿一世紀初的法律倫理才行。何況要判斷什麼叫「四肢癱瘓」也有技術上

的困難,眼珠還能跟著鉛筆動,算不算癱瘓呢?「人生泰半原是由不得己的!」嘆口氣,也只好同

意,替

對方想,各讓一半,也算是妥協吧。

 

交代了四件事,興高采烈進開刀房

 

自從星期六進院後,手足一刻比一刻軟弱,根據第一次中風經驗,一開始復健至少有一

段時間,不能處理事情,因此星期一上午,我把秘書及兩個出版社的編輯都找了來,下午為進攝影房

簽了

具結書,還有三、四十分鐘才能進房,正好把一些未完的事一一交代。首先是明天星期

二,原定去溪頭吳大猷科學營和黃榮村校長對話「如何打造第一流大學」,黃在教育部長任內編列了

五年

五百億的預算,有一些構想牽涉到清交合併,我對他的看法不太贊同,已經交鋒過好幾

次,但儘管「政見不同」,卻都能談得來,朋友還是朋友,乃相約在今年的科學營好好辯論一次,由

參加

的學員作評判,現在顯然無法應約了,乃交代秘書請吳大猷基金會的執行長彭宗平校長

代我應戰,還告訴他不可口軟,好好的修理黃前部長一番。第二件事,是四、五天前和張忠謀共宴,

談起

一本書《甘地之道》,講競爭雙方解決衝突之道,我以為是本好書,向他推薦,並答應

送他一本,就告訴祕書把這件事當天辦了。第三件事是一本漫畫故事書《沈爺爺講圍棋棋王故事》已

經寫完很久,但缺一篇序,拖在那兒,「漢聲」九月要出版此書,我告訴編輯,沒法寫序

了,就口述幾句話代序,大致是說,假如做一件事帶給自己快樂,也帶給大家快樂,那就是最快樂的

事。這套故事書,我講時很快樂,若也能帶給閱讀的小朋友快樂,那便更加快樂了。第四件事

是把上次中風後寫的第四本書《浮生再記》,補些照片。交代了這四件事,快三點了,我覺得心情愉

快,泰然進了血管攝影室,準備接著進開刀房。

 

妻後來跟我說,看我興高采烈的進去,不難過也就罷了,興高采烈些什麼?我說,先講

一個希臘神話,傳說是世上第一個女人的潘朵拉,神給了她一個盒子,說裡面裝滿了各種東西,要她

千萬不要打開,但好奇是女人的天性,有一天還是將盒子打開,想瞄一眼。瞬間各種妖魔鬼

怪:妒忌、怨恨、病痛、戰爭都跑出來,潘朵拉嚇壞了,趕緊關起來,於是最後留住了一樣東西,叫

「希望」的,沒跑出來,從此地球上充滿了各種災禍,但還有「希望」。只要還有一絲

希望,就有一縷光明,人就可以憑著希望走下去。

 

第一次中風是連本 第二次中風是帶利 老天要拿回去

 

生老病死四事,想像中應以生最苦,在完全陌生漆黑的通道裡,憑著直覺掙扎前進,通

過一道道關卡,只有母體的蠕動幫忙,但是那時並不自覺,當然以後更沒有記憶。死的痛苦主要是心

的,死是一切的終結,從此人天永絕,假若從小我看,唯一的我沒了,就是沒了,確實

很絕望,但從群體看,好像樹上的葉子,不去舊黃哪來新綠?

 

對抗絕望恐懼,宗教信仰也許最有效,心中有個天堂,或者輪迴來生,至少那就有了希

望,一切並不就此終結。但並不是人人都能真正有信仰的,至少像我,雖然明知「持分明知不能證真

如」,平時也不去想那想不通的生死大道,但要我真心去相信那並無理性知識支持的天

堂與來生,卻也是不能。我能懂的是大我與小我之分,億萬眾生,個人不過滄海之一粟,「不去舊

黃,哪來新綠?」但這只是理性的悟解,感性上還是難以絕對超然的。我有一個很有學問的朋

友,中風住院後,他打電話來慰問,說他自己心臟也不好,這兩天就要去裝支架,心情也很消沉。我

說很羨慕他這樣心臟病的病人,要嘛就好了,要嘛就乾脆走了,不像中風拖拖拉拉的,復健

以後也不過維持一個打了折扣甚至沒有生活的生命。

 

我進血管攝影房又準備接受開刀時,心情十分泰然。七十三歲了,前面六十七年,健康

快樂,老天給我的條件很好,該做的事也已做了。現在,第一次中風是連本第二次中風是帶利,老天

要拿回去,本來應該就此結束,但世事也由不得己,還是得跟世上的倫理規範走,開刀打抗

凝血劑是一個機會,也許就此走了,豈非正好。但就此決然告別塵世,總也有些依依不捨,一半一半

的機會,卻給你希望。人生煩惱,泰半是由有抉擇要負責而來,現在一切交給醫生,心情自

然就輕鬆起來。

 

加護病房的機器壞了,差點就完蛋了

 

檢查出來,醫生向我恭喜,說大血管沒問題,只是微血管栓塞,打抗凝血劑就可以了,

那只有10%的危險,說實話,那時我反有些悵然若失,既然走不了,看來只有面對現實,慢慢調適自

己,總希望不要真的四肢癱瘓才好,人生本來就有兩條路,該放手時要放手,既然放不

了手,只有在現實條件下盡其在我快樂的活。

 

在告別中風,進入復健之前,我註定還要有一次經歷。

 

從攝影室出來,打了抗凝血劑,就被送去加護病房。六、七年前吳大猷先生生命末期,

在加護病房度過兩、三個月,那時我常去看他,所以我對加護病房並不陌生。直覺中,加護病房應該

是一個肅穆安靜的地方,剛剛相反,嘈雜得很。大部分加護病房的病人都沒有知覺,不是很

清醒,所以加護病房裡的護士總是嘰哩呱啦講話沒有忌憚。病床側有一個量壓劑,二十分鐘量一次血

壓,然後將數字顯示在病床對面的顯示器上,平常病人昏昏沉沉的大概也不會注意,我

卻很清醒,慢慢看出什麼是收縮壓,什麼是舒張壓。顯示的數字十分驚人,收縮壓九十,舒張壓六十

(收縮壓正常值為一一○至一四○,舒張壓為七十至九十),我嚇了一跳,把護士找來,護

士看了也嚇一跳,又找來住院醫師,她亦十分緊張,就建議為我打升壓劑,提高血壓,我不放心,堅

持要主治醫師同意,但他們找不到主治醫師(那時是凌晨二時),另外找一位教授問了,他卻

不同意,說升壓劑不能隨便打,同時住院醫師又打電話給我太太,說「沈君山病危」,把我太太從床

上拉起來。在等待她來院期間,大家沒事做,住院醫生於是建議由護士用手再量一次血壓。

這一次,收縮壓是一三五,是正常值。搞半天,原來機器壞了,要不是我有凡事弄清楚的訓練,醫生

說什麼就相信什麼,升壓劑一針打下去,完蛋了。妻卻半夜趕來,在加護病房外等了一夜。

 

活著出加護病房,一條漫長艱苦的路正等著我

 

受了這般折騰,加護病房裡又熱又悶,睡在床上手腳不能動,護士們在外面嘰嘰呱呱,

實在很生氣。昏迷的病人其實大多是有知覺的,只是表達不出來,而死亡時最後失去的是聽覺,又想

起吳大猷先生在加護病房昏迷不醒的住了一個多月,去世前一週,李政道先生特地來看他,

眼珠還能動一下,豈不是更痛苦?想到這裡,油然興起一種使命感,光自己生氣沒用,一定要把這些

感覺寫出來,一方面替病友申冤,一方面也為自己出氣,或者還可促進醫院有些改進吧!想

到這裡,氣消了一些,也不覺得那麼熱了,大概是心靜自然涼的緣故,居然昏昏沉沉的睡了。次日

(八月九日)上午十點,一覺醒來,身上的瓶瓶管管少了一些,終於活著出加護病房了。

 

當天下午,主治醫師告訴我:「你已經脫離了危險期,現在是你感覺最虛弱的時候,四

肢癱瘓,言語不清,但這些都是自然的,以後會進步,當然不會完全復原,但會進步,進步多少,要

看你復健的努力。」這話我聽得懂,因為有過一次經驗,這次只會更困難,一條漫長艱苦的

路,正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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