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唐湘龍 | 社會觀察 – 2014年5月30日 下午7:15
(你想殺我哪裡?)
這是個女生想問鄭捷的問題。
她很陽光。她很真誠。她天生有點「大姐頭仔」的個性。看起來嘻嘻哈哈。不是裝的。
她重度殘障。七歲時一場大病,她被迫截肢。一截就四肢。她同時失去雙手,雙腳。她沒有失去嘻嘻哈哈。她仍然是個「大姐頭仔」。
那場病,不只這樣。還傷了她腦子。她曾長期受癲癇所苦,一天幾回,一發作,口吐白沫,屎尿失禁。現在好多了,發作像觸電,抽搐幾下。
她像台版「乙武洋匡」。「五體不滿足」到極點。我常訪問一些極有生命力的殘疾人,坦白講,比她殘的,不多。比她樂觀的,也不多。
她常常提一些讓父母、朋友都很頭疼的願望。頭疼的,不是因為她要你做。頭疼的,是她堅持自己做。如果你照顧過行動不便的人,你就懂我意思,你寧可幫他們做,還比較不累。不過,她要學舞蹈,她覺得女生跳芭蕾超美的。她後來又堅持要學鋼琴,她說要當音樂老師。她講這些事,講得好像自己與常人無異。
她很會自嘲。她說自己做壞事,警察很難抓,因為手銬腳鐐都戴不住。好冷吧?
妙的是她爸媽,也配合這個自認「與常人無異」的女兒,乾脆辭了工作,在家做網購燒餅。但這幾年,這女兒越來越紅,接送越來越多,餅也沒法做了。我問媽媽:以後怎麼辦?媽媽的回答又認真又戲謔,她看著靠義肢一柺一柺走路的女兒說:我們家就靠她了。
這家人的生命力之旺盛,之正面,實在與常人大大有異。更不要說鄭捷。
這個女生叫郭韋齊。你也許已經知道她。上個月,她才爬玉山,自力登頂。你知道嗎?義肢可以走路,登山不行,踩個石頭可能就一大跤,最後的碎石陡坡,義肢丟一邊,她徒「手」徒「腳」爬上去。比正常人多幾倍時間,幾倍風險。咬著外公遺照,含著淚水,她在玉山留下紀錄和榮耀。
人生好像就該這麼逆風飛翔才過癮。不過,這真是風涼話,我沒爬過玉山。
重點不是要談郭韋齊,你自己去網路搜尋就可以。重點是她私下跟我聊起鄭捷。
鄭捷21歳,她也是。鄭捷住新北巿,她也是。看得出來,鄭捷父母愛他,努力成就他。郭韋齊也是。鄭捷高頭大馬,身高180,郭韋齊說她也可以,把義肢調高就好。超冷。你可能每天禱告,希望自己或家人千萬別遇到鄭捷,郭韋齊常搭捷運,但她說好可惜,她沒遇到鄭捷。
她說,如果她在車上,她不會跑,根本跑不了。她也不會反擊,不可能。她說,她要讓鄭捷看看她的身體,真是「殘軀」,同樣21歲的身體,天差地別,她想問鄭捷:「你想殺我哪裡?」「他如果還想殺,就給他殺!」
同樣年紀,幸運組恨世殺人,不幸組勸世慰人。我一句話都接不上。
看著鄭捷父母跪地痛哭,透過媒體,替兒子求死,向兒子生訣,人間至悲。我一點都不想分析他們有沒有什麼動機、心眼,大悲無言,欲辯難言。何必在一椿我們根本不懂,未來也不會懂的無差別殺人事件裡裝懂?
我想,鄭捷父母如果聽見韋齊媽媽驕傲說:「我們下半輩子就靠她了」,心碎是一定的。會碎成灰吧。
人生沒什麼規則,所以值得過過看。鄭捷在牢裡待罪等死。郭韋齊正計劃用「殘軀」騎單車環島。
說完了。我沒想說什麼。我唯一相信的是:鄭捷不可能不痛悔。如果你一直活在怨念裡,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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