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枯瘦無神的臉上泛出的那兩點圓圓亮亮的淚光深深刻印在心中,叫我無法忘懷…。

父親和母親的精明幹練相比,他真的有些矬,有些怕事,但他生命的基調是樂天無諍的,除非和母親吵架,因為男人的尊嚴是不容侵犯的,但我媽老說他是「沒路用人」,從小到大他們吵架的主題不曾離開過這主題。但吵歸吵,六十歲前,爸爸是不哭的,在他退休後約五、六年,和媽媽吵完架,竟坐在餐桌前邊哭邊說:「生活這麼久了,你媽一點都不溫柔體貼,一點也不把我看在眼裡,別人的老婆都…。」當時,我有些感傷也有些被嚇到,原來爸爸是這麼在意媽媽,這是我第一次看爸爸哭。

第二次看到爸爸哭是在大林慈濟醫院,因為爸爸被彰基判死刑──胰臟癌四期,最多活不過六個月,我和弟弟媽媽陪他到大林想再做進一步的確認,到醫院門口,臨下車前,他說:「讓你從那麼遠跑回來陪我,孩子丟在台北,實在是…。」話沒說完,爸爸流淚了。我哽咽了,因為他已被胰臟癌折磨得只剩皮包骨,卻還是不忍心麻煩他的小孩。

後來,爸爸問我:「我還要多久才會好?」我偷偷掉下眼淚問爸爸:「您覺得多久才會好?」爸爸說:「再一個月看會不會好。」我直接告訴爸爸:「您不會好了,醫生說您只剩三到六個月的生命。」爸爸聽完後,只說了一聲:「厚!」不久,我們到公園散步,散步過後爸爸想去爬山,媽媽、弟弟和我陪父親走彰師大後山的登山步道,到三清宮時,從不拜拜的爸爸,非常虔誠的拜了每一尊神。幾天後,他又吵著要到溪頭,本以為病情會減輕,卻被冷壞了,回來後看到我,哭著說:「不給我睡、不給我吃,真是生不如死,乾脆死一死算了。」這是我看到他第三次哭。

最後一次是----九十三年七月一日,那天凌晨爸爸不停的冒汗,一直想尿尿,呼吸急促,感覺爸爸很緊張、害怕。他握住我的手,我也緊緊握著他的手輕聲告訴他:「爸爸,不要怕,阿彌陀佛就在您前面,阿彌陀佛讓您靠,您趕緊去靠祂,您只要一心一意想到極樂世界,您就到了。」不久,爸爸嚅動著嘴巴孱弱的說:「我要走了。」媽媽握著父親的手跟他說:「放心,家中大小事,我和欣東(我弟弟)會處理,放心去吧!去找阿彌陀佛。」爸爸沒有言語,眼窩泛出最後一滴淚水。然後大吸一口氣──ㄏㄞ一聲,停許久再重複前一個動作,在幾次費力的吸氣後,爸爸往生了。

爸爸眼窩泛出的最後一滴淚珠,訴說著此生的恩怨情仇至此了結,所有的不如意永遠不會再出現在這個時空,所有的捨不得,所有來不及講的內心話也只能用這一滴淚來傳達,因為此時寶愛的身體敗壞,眼、耳、鼻、舌、身皆不聽使喚,意識也處於昏沉狀態,一切都由不得他,老媽媽、妻子兒女、良田華屋,皆於他無意義。這一滴淚代表一切,一切都結束了。

爸爸一直拙於表達感情,對老婆、對子女、對堂上老母、對兄弟皆不太有言語,我們也都習慣了,唯獨母親一直對他不滿意,但最後哭得最嚴重、傷心將近一年的也是母親,她也一直在說:「為什麼,為什麼一想到你老爸就忍不住想哭?」我安慰她:「您只是不滿意他,其實您很愛他的。」現在回首前塵,我想家人共同的痛苦是失去那種和爸爸相處時熟悉感覺,痛苦的程度則是看對這份感覺執著的程度,十分執著覺受的人就十分痛苦,比如說我媽媽;而一分執著的人就得一分的痛苦吧,比如說我小妹。

看到爸爸的眼淚,我也痛苦的流著淚,但是從這件事情中,我體會到一個事實,「苦受生起,樂受不見;樂受生起,苦受不見。」人生就是不斷的苦受、樂受輪流交替出現,而且就算樂受久了,也常有種茫然無知人生去向的空虛空洞的苦感,不管怎麼說,人生多是苦的為多,多麼希望自己能不受苦受的煎熬而苦受的不是我,而有一個永恒没有苦受的我呢?這樣我們每一個人就永遠不會受苦了!不知有沒有這種我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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