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氣


作者: 蔡里長 | 社會觀察 – 2013年1月18日 下午7:32






寒風中的周日午後,台南市崇義市場對面汽車賓館的牆邊,一名婦人坐在一張小折椅上,手上拿著一疊傳單,身前放著一個木製A型招牌,紅色油漆不怎麼工整地寫了八個字:


「阿X為您打掃住家」


視而不見,跟許許多多路人一樣,我略過了她,直接走進市場內,閒晃片刻後,叫了一碗四神湯,試圖驅走寒氣。


吃到一半,心頭癢起來:「那婦人為什麼不招呼客人?她是身障朋友?還是詐騙集團?」


「老闆,我去車上拿個東西,等一下回來再吃!」


老闆說好。我回車上拿出相機,經過那婦人身旁時,問道,


「大姊,我可以給你拍張照片嗎?」


「可以啊!」


喔,原來她會說話。


一張不夠,再拍幾張,婦人從容自在,完全不畏懼鏡頭的侵略性。忍不住我問了,


「為什麼你不主動向客人打招呼?或者,拿傳單到市場裡面去發?」


那婦人答道,


「客人有需要,就會自己走上來問!」


原來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等待客人上門的空檔,我與她攀談,得知她家裡有五個小孩,兩個還在讀書,一個已經結婚,另外兩個已經畢業,進入職場。聽起來家庭經濟壓力不大,為何要在寒風中營生?老公呢?我怕是愛喝酒的那種,拖累了家庭。


「打零工!」


繼續問下去,


「有喝酒嗎?」


「偶爾喝點阿比ㄟ!」


聽起來還好,為何她要這麼辛苦?


「辛苦?」


那婦人抬起來頭,滿臉狐疑看著我。


「對啊!這麼冷的天氣,大家都到市場買吃的東西,只有你坐在路邊吹風,這樣不辛苦嗎?」


「年輕人,這叫福氣,你懂嗎?」


不懂。我喊暫停,先到市場裡把那碗四神湯喝完,回頭再來討教。


吃完四神湯,回到現場,巧遇客人上門,客人問打掃住家怎麼算?婦人劈頭就說,


「我很貴,每小時300元!」


在南部地區,跟一般行情相比,是貴一點點,但也沒有必要特別強調吧!


之後第二、第三個客人上門,那婦人還是開口就說她很貴,我聽不下去,插話道,


「哪有人一見面就說自己工錢很貴?」


婦人理直氣壯答道,


「我本來就很貴,因為我打掃很認真!」


不理會我,繼續與客人談生意。我心想,這大姊不是什麼凡人,要多問一點。趁著空檔再問,


「為什麼你說這麼辛苦工作是福氣?」


「本來就是啊,如果老是把自己關在家裡,胡思亂想,心理早晚會出問題,出來找點事做,可以看看人,看看車,看看街景,像你現在蹲在這邊跟我聊天,又不收台費,這就是福氣啊!」


挖賽,原來福氣是這樣解釋的,那我的里民每天來找我聊天,一星期五次,不是五福臨門了嗎?


一定有故事,再問,


「你這樣被動等客人上門,能接多少打掃工作?」


打開行事曆,一月份的空格只剩一半。


「每個星期天我都出來擺攤,應該可以把一個月的工作排滿!」


算一下,星期日擺攤接單除外,一星期工作六天,一天八小時,每小時300元,婦人一個月的收入大約是5、60K,但每一分錢都是勞力換來的。


「每個月都一定要排滿嗎?」因為她不怕生,每題我都問得很直接。


「沒排滿,我怎麼繳小孩的補習費?」


對,她還有兩個小孩在讀書,但生活有那麼吃緊嗎?


「家裡應該夠用吧?」我開始感覺自己的不禮貌,但婦人並不覺得,答道,


「錢要用在需要的人身上!」


開始有點禪意了。


「你是指小孩嗎?」


婦人說「不只!」


「用在老公身上?」


「不只!」


那還有誰?


「反正就是有需要的人!」


「你是指弱勢團體?」我用猜的。


「也許吧,我把錢捐給慈善機構,讓他們自由運用!」


婦人每天打掃別人的房子八小時,一週六天,剩下一天在用姜太公釣魚的方式在路邊擺攤接單,除了自己養家活口外,還捐錢給慈善機構,果然禪味濃郁。


「你真的覺得這樣是福氣嗎?」忍不住問,是因為里長當了六年多,聽過太多的抱怨,很難相信有人會在刺骨的寒風中用這種方式來讚美生命。


「年輕人,有一天你會懂得,只有吃過苦的人,才知道什麼叫做甜!」


夜來了,婦人用這句話總結我的採訪,速速收起她的小招牌,跨上機車回家去了。那個下午,她接了兩張打掃住家的訂單,其中一張很可能發展成長期客戶,其他當場沒談成,但可能日後電話下單。


婦人以前吃過多少苦?這題我有問,她的答案是,


「話若要講透枝,目屎是撥不離!」


到底發生什麼事?婦人不講,但可以確定的是,現在她已不再流淚,並且感覺人生充滿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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