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不識字,不會說國語、聽不懂國語,只會說台語,如果我們用國語談話,阿嬤總是安靜的坐在沙發上。

幼稚園大班時,阿嬤每天3:30準時到附幼接我回家,上小一時,阿嬤每天中午接我回家,陪我玩,小二時阿嬤費盡心機,幫我準備午餐。老師們都很喜歡阿嬤,希望阿嬤常到學校幫忙,但阿嬤不敢,因為每個小朋友都說國語,阿嬤怕出糗。

其實阿嬤不喜歡住台北,她喜歡住虎尾鄉下,她從小到老一直生活在寬闊的嘉南平原,她和阿公在鄉下老家生活了四十多年,種田、種花生、種大蒜,陪阿公開著小發財車穿梭在田間小路、蜿蜒的山路中叫賣,從來不曾和阿公分開;但是,我五歲時,阿公走了,他躺在拜拜的廳堂上,嘴巴開開的,大家拼命念佛,阿嬤坐在旁邊不停的流眼淚,我拍拍阿嬤的肩,拿衛生紙給她,她還是一直流淚。念佛結束,阿嬤坐在「灶腳」的牆角,媽媽抱著阿嬤說:「我們會照顧您,您不必擔心。」她們哭成一團,我也跟著哭了,我哭阿公死了,和彰化阿公一樣不會再回來了。我和爸爸媽媽、大伯一整個禮拜留在虎尾陪阿嬤、陪死去的阿公,我們每天念佛,一念佛阿嬤就流淚,我坐在阿嬤身旁,拿衛生紙給她。

晚上睡覺時,依偎在媽媽懷裡,我跟媽媽說:「阿嬤哭哭。」媽媽說:「阿公走了,阿嬤覺得孤單、害怕,像妹妹看不到媽媽時一樣害怕,所以哭哭。」

阿公出殯後,阿嬤到台北來照顧我,阿嬤的妹妹,我叫她--姨婆,到家裡來,阿嬤一看到姨婆馬上淚流滿面,什麼話都說不出口,我跑過去拍拍阿嬤的肩,一邊拿衛生紙給她一邊說:「阿嬤乖,阿嬤不哭」,然後,我坐在地上玩,聽不懂姨婆跟她說什麼,只看到阿嬤一直擦眼淚,眼睛好紅。

阿嬤經常偷哭,只要一想起阿公就哭,雖然姨婆、大伯、和師父經常找她聊天,但阿嬤總是不快樂,而且台北沒有老朋友,沒有田、沒有泥土、沒有蟲、沒有蝸牛…我們上班上學時,她只能盯著電視機,超無聊的,阿嬤常常想回鄉下,但爸爸不想讓阿嬤獨自一個人在虎尾偷哭。

不多久,阿嬤想回家,爸爸陪她回去,坐國光號,有雲豹的那種車。幾個月後,阿嬤一個人帶我穿過長長的地下道,坐上雲豹車回虎尾。之後,爸爸又教阿嬤坐了其他種的車,現在阿嬤都一個人來來去去,早上六點先坐一號公車到六張犁搭台中客運,再轉虎尾客運,最後坐鄉下那種有點破舊的公車到鄰近的小村子再走路回家。

有一段時間,爸爸帶著阿嬤走遍象山附近的馬路,除了認路外,也嘗試教阿嬤認識附近的路名,我跟著一起學,到最後,我變成阿嬤的小老師,她總是笑呵呵的學著我念,也笑呵呵的忘了,爸爸不死心,自己設計程式,自己錄音,把路名改成家中老小的名字,用電腦教學,按按滑鼠除了可以看到字外,還可以聽到她熟悉的台語,爸爸還要阿嬤跟著念,爸爸媽媽在家時還好,但他們上班時,阿嬤怕電腦,電腦怕阿嬤,於是認字的事,大家都覺悟了,不再努力。

阿嬤每天會到公園或國宅散步、運動,認識了一群沒有老伴的歐巴桑,沒幾天她就會講一個歐巴桑的故事,而且一個比一個的故事更悲慘,更沒想到國宅竟然有我們虎尾來的阿嬤,這個阿嬤十八歲時被母親賣給一個可以當她爸爸的外省兵,和她比起來,至少阿嬤嫁的是一個台灣人,至少阿嬤的媽媽很疼她,至少阿嬤的兄弟姐妹互相扶持。一年級下學期時,有一次更爆笑,阿嬤一回來就講了個髒話「幹~~」,然後說:「人家死去才四個月,就講笑話講得笑哈哈,滿面春風,我幹嘛這麼苦!」從此以後,阿嬤不哭了,而且她決定回虎尾住,她對媽媽說:「放心,我不會哭了!免煩惱!我自己會坐車,想來就來,不會怕了!」

現在只要媽媽想偷懶、或太忙了,就會打電話請阿嬤上來聚聚,爸爸、媽媽、阿嬤和我都會很開心!

阿嬤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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